熟悉的唤声传来,倍感疲惫的她猛地抬眼,就见赫商辰一身是血的奔来,替她格开了压制她的长剑,将她拽到一旁,她余光瞥见窗外箭矢射入,一连两箭落在他的肩头和锁骨处。
“商辰!”她喊了声,想看他的伤势,他却稳稳将她纳入怀里,将她护得滴水不漏。
“没事。”他哑声道。
贴在他的胸膛上,她听见他沉而乱的心跳,二月天,他的衣袍却有股湿气渗出,彷佛为了谁奔驰而来,心急如焚汗湿一身。
为她吗?明知道她已经无路可走,却还要护她?
怎么可以!他会被视为她的同伙,会与她同罪论!
她不允许!
没多细想,她双手用力推开他。没有防备的他被这一推,给推出了几步之外,错愕抬眼,就见她已经跨过了窗台。
“常参,不要!”不假思索,他已经往前冲去。
然而常参的动作比他还快,似对这世间毫无眷恋,毫不犹豫纵身落下,那一瞬间,他抓到她的袖角,在她坠落的同时袖角被撕下,脆裂的声响彷佛撕裂的是他的心。
“常参!”他声嘶力竭地喊着,见她落进穿引的河水里,跟着要跃下,却被人紧紧从后头抱住。“放手!”
“大人,您冷静!”晚一步赶到的戍林紧抓着,死也不敢放手。
二月的天,河水冰冷冻骨,大人肩上还插着箭,带黑的血染红了半边身子,箭头上分明有毒,他要是跃下还能活吗!
“他冷静不了,直接打晕他,快!”孙澈喊道。
赫商辰回头瞪着孙澈,瞬间黑暗铺天盖地袭来,转眼便丧失知觉。
“干得好,快快快,赶紧把他拖出去,赶紧找大夫。”孙澈喊的同时,已经拉起袍角往外跑。
老天,千万别出事,别出事!
当赫商辰再次张开眼时,已是深夜。
“醒了?”像是心有灵犀,赫岁星也抬眼与他对上。
“兄长……”他顿了下,想起常参,随即坐起身,却发觉浑身无力。
赫岁星搀着他。“躺着,你还在发高热。”话落,像是看穿他的疑问,继续说道:“你中了两箭,箭头上有毒,府医费了点功夫剐去你肩头和锁骨边上的肉,才没让毒性往体内钻,但难免会发高热,将养个几天便好。”
赫商辰哪里在乎己身如何,他一心只悬在一人身上。“兄长,常参……”
赫岁星没开口,只是淡淡看着他,对视的瞬间,赫商辰呼吸一滞,好半晌才喃道:“不可能……不可能……”
赫岁星敛眼半晌,才淡声道来:“河底找到他的屍体,屍体半毁,常勒将屍体运进宫,皇上下旨将他……丢进乱葬岗喂狼,不准任何人收屍。”
赫商辰猛地抬眼,向来平淡无味的黑眸霎时殷红慑人,一咬牙便翻身坐起。
“你冷静点,常勒在皇上面前告你一状,说你和常参是同党,是孙澈在皇上面前一再解释,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常参身上,就连锦衣卫也是常参杀的……皇上信了不追究,这是皇上保全你的做法。”赫岁星拉着他,低声将所知之事告知。
赫商辰手紧握成拳,缓缓推开兄长,起身搭上外袍,束了发便要往外走。
“商辰,皇上已定了常参的罪,你若是前往乱葬岗,岂不是辜负了孙澈的好意?还是你想拿赫家当赌注,想看皇上对赫家还有几分信任?”
赫商辰颀长的身形微晃了下,随即稳住身形,头也不回地道:“兄长,常参之于我,是我一心想求娶的妻,是我认定一世的妻……你要我怎能忍受她曝屍荒野,遭狼群分食?”
话落,他便摇晃地往外走去。
赫岁星叹了声,起身过去扶着他。
乱葬岗上,伸手不见五指。
赫商辰在黑暗中寻找她的屍首,戍林和赫岁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,放眼望去,到处可见屍骨遗骸,又如何能找到常参?又也许,早已被啃食殆尽。
赫商辰的呼吸乱了,不知道是身上的高热还是悲愤,脸上一片汗湿,不知道是高热引发的汗水,还是无法控制的泪水。
他强撑着快要涣散的心神,不死心地寻找,直到察觉前方有细微的脚步声,随即警觉地抬眼望去。
赫岁星和戍林向前一步搀起他,正要拉着他躲到树后,便听来者喊道——
“谁?”
“和霖?”赫商辰哑声问着。
那头停顿了下才走到他们面前。“赫商辰,你怎会在这儿?”
“你可找到常参了?”
和霖直睇着他,黑暗中看不清他的五官,然而那双满是祈求的眸,是黑暗如何也遮掩不了的。
“……找到了,但你别看,屍首……不全。”
“真是她?”
“嗯,我和成硕在狼群里抢下的,他为了习武下了很多功夫,手心有很多厚茧,错不了……我们打算将他的屍骨带到城郊的灵业寺后山埋葬,你就回去吧,这事交给我们。”他知道,常参出事时赫商辰也在场,听说他受了箭伤,如今看来必定是为了护常参,眼下又为了常参来到乱葬岗,也不枉常参待他情深意重了。
赫商辰神色木然地点着头,一瞬间像是全身的气力被抽空,再也支撑不了。
赫岁星眼明手快地托住他,被他浑身的高热给吓着。“快,送他回府。”
送回首辅府的赫商辰一病不起,一连几日高热不退,吓坏了向来临危不乱的赫首辅,问了府医才知道,赫商辰的病情不纯粹是箭头上的毒,更是心病。
不用多说,他也知道是因为常参的死,可是人死如何复生?他如果不自己想通,谁也没有办法救他。
约莫十日后,赫商辰才终于转醒。
“大人,您终于醒了。”戍林喜出望外地道。
赫商辰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天色,问:“什么时辰了?”
“差不多快未时了。”
赫商辰闻言,随即坐起身。“赶紧备水,我要沐浴。”
“可是,大人才刚大病初癒……”
“快去!”
戍林无奈,只得赶紧准备,服侍他沐浴,再给他束发更衣,便见他走到外头的桃林里,什么也没做,只是静静站在那儿。
三月了,桃花开得正娇俏,他目光有些痴迷地看着。
他就站在那儿候着,直到天色渐暗。
桃花都开了,她还不来吗?
“大爷,这该怎么好?二爷才刚醒,却一直站在那儿,也不先吃点东西喝点水,这样怎么撑得住?”一直守在赫商辰身后的戍林一见赫岁星走来,想着要他赶紧去劝说一番。
赫岁星望去,只道:“由着他吧。”
“咦?”这样好吗?
戍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赫商辰从未正站到天色全暗,终于肯回房歇着。
原以为只是如此而已,岂料翌日未正一到,他又走到园子里,日复一日看着桃花。
他终于明白,大人在等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。
桃花谢了,戍林难以置信地看他爬到树上摘着未熟的桃子,看他面无表情地吃着桃子,看他卷起衣袖做着桃脯。
有时半夜里,大人会突然起身,未穿鞋便跑到园子里,尽管面容平淡无波,但他看得出大人难以倾露的哀伤,而夜色里,一身白色中衣的他像是游魂,不断来回徘徊。
戍林看着看着,不禁悲从中来。
可是痛的不是他,而是大人,他只是被他的伤悲感染,感受着他蚀骨般的痛。
“戍林。”
“大人。”夜色里,他赶忙迎向前,将拿在手上的外袍给他披上。
“拿酒。”
“嗄?”
“拿酒。”
“可是府里没酒啊。”主子们是不喝酒的,府里自然不会有酒。
然而面对赫商辰那般认真坚决的眼神,戍林赶忙应了声,出府打了一斤的酒,回来时刚好遇到才回府的赫岁星。
“那是?”
“大爷,二爷要小的打酒。”戍林无奈地道。
赫岁星沉吟了下,接过了酒,道:“你下去歇着。”
戍林应了声,但在赫岁星进了赫商辰的院落后,他还是守在门外。
门一开,赫商辰抬眼,见取酒来的是赫岁星,起身朝他作揖。“兄长还未就寝?”
“刚回府。”
赫商辰轻点着头,没有再追问的意思。
“戍林说你想喝酒。”他说着,给他倒上满满一杯。
“常参说,酒能解千愁。”
“是吗?”
“我试试。”他拿杯就口,一口气吞下烧辣的酒,脑门一阵晕眩。
赫岁星再给他倒了杯,道:“不打算复职了?”
赫商辰目光有些迷离。“有,我想替她查清她父亲的案子……皇上不给查,我私下查,多费点功夫,总能查出真相。”
“既然你有心,就振作一点。”
赫商辰同样一口饮尽一杯,感觉脑门昏昏沉沉,可是压在胸口上的郁抑却没有半点消散。
“常参骗人……我还是痛……”他喃着,无力趴在桌上。“我不该说心仪她的……只要我不说,她就不会离开别院,她就不会……不会……”
她不见了,真的消失了,不管他再怎么等,她都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。
那年,她披着桃花的外衣,闯进他的眼里,像阵夏日爽朗的风,暖进他的心底。
如今,她却在桃花盛开之前远离……他,刹那荒芜凋零。
他知道他会振作,可是余生里,他再也无法感受喜悦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