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常参这小子到底在干什么?”良久,和霖终于忍不住问了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什么都不想知道。
“课堂早就有章程,哪天上什么课,咱们可以挑着上,他怎么可能不知道?干么非得追着赫商辰问?”
根本就是明知故问嘛,他到底在干么?而且还把他们这两个与他最亲近的兄弟丢下……真是教人恼火。
“不知道。”
“你除了不知道就没别的话好说了吗?”
“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,怎会知道他在想什么?”成硕没好气地瞪他。
“你……问你也是白搭。”啐了声,和霖气呼呼地进了学堂里。
成硕一脸我招谁惹谁的表情,翻了个白眼,还是乖乖地跟上。
上午时分,一堂课是由学正讲解十三经,另一堂课则是自修。
赶着今年八月要进秋闱的人,全都埋头苦干,或者围成小圈各述试题,至于跟秋闱擦不上边的,要不是到外头悠晃,就是窝在一处闲聊。
“你眼睛酸不酸,常参?”和霖大步走到常参面前,硬是挡住她的目光。
“不好意思,让让。”常参也不客气,抓着他的脚直接往旁一拽,拽得他险些扑倒在地。
“你!”
“嘘,堂内不得喧譁。”常参满脸正经地道。
和霖的头上都快冒烟了,哪管地板上有无蒲团,硬是往他面前一坐。“常参,你能不能回回神,你这样盯着男人瞧,都不怕真传出什么流言?”
“什么流言?”
“就是男人……跟男人那个啊。”
常参眉头都快打结。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是男人就不要扭扭捏捏的,直接点行不行?”什么这个那个的,打什么哑谜?
和霖抹了抹脸,很干脆地问:“只问你一句,你是不是喜欢男人?”
“我当然……”常参急急抿了唇,庆幸自己收得快,脸色一冷,反问:“你有毛病,问我这什么问题。”
“不是啊,还不是你老喜欢盯着男人看,以前盯着兵部侍郎家的三公子,早上也盯着宁王世子,现在还盯着赫首辅家里的二公子,你……不管怎样,总得收敛点,要不风言风语传进你爹耳里,迟早被打断腿。”和霖苦口婆心地劝说着。
常参的神情有点懵,懵得有点傻。
什么跟什么……她只是拿他们当范本,毕竟她要当个男人,总得像个男人,好比走姿坐姿等等,这都很讲究,所以她会刻意寻些她欣赏的人,想学得透澈点。
至于宁王世子,那是皇上给她的秘密任务……他有必要想得这么复杂?还是说,在旁人眼里真成了那个样子?
“你……我懒得跟你解释。”常参直接赏了他一个大白眼。
“要不等你再大一点,我带你上青楼开开眼界。”他想常参年纪还小,不知道姑娘家的好,再过个两三年定然就会开窍。
“好,你带我去,到时候我再跟你爹说,让你爹打断你的腿。”
“你!”
外头传来当当当的声响,常参立刻跳了起来,将和霖推到天涯海角远,三两步就走到赫商辰身边,一手抄起他一手抄起璩坚。
“走,用膳去。”几乎不容两人说不,她随即问道:“赫二公子,下午的验屍课,你有没有兴趣?”
赫商辰无言地看着常参抓着自己的手。
“有兴趣是吧,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兴趣。”她迳自下了定论,随即又对着璩坚道:“宁王世子肯定也有兴趣,对不?”
“不,我……”
“常参,你怎么这般蛮横,强人所难?”一旁原本和赫商辰正在讨论十三经的李鹏,十分不满人就这样被常参拉走。
“我强人所难?”常参满脸疑惑,想了下,问:“难道李公子不想上验屍课?”
“谁会——”
“对了,你没看过屍体,肯定会怕。”常参像是自己想通了,自问自答。
李鹏被截了话,心里更恼火,怒道:“谁会怕?”
“他都不怕了,想必你们也不怕。”这个你们指的自然是赫商辰和璩坚。
“……大概吧。”璩坚干笑着。
“就知道,就知道,咱们一会边用膳边聊,走走走。”话落,她兴高采烈地拉着两人,还不忘吆喝其他人一道。“李公子,快啊,咱们赶紧用膳。”
“走就走。”说他怕……有什么好怕的?
“……他又把咱们给忘了!”和霖悻悻然地道。
“兴头上而已,你就别管他了。”成硕叹口气。
“你的意思是他对咱们腻了?”
“欸,你这用词怎么听怎么怪,说白点,常参就是爱玩嘛,他跟我二弟年纪相当,正好玩,到哪都想呼朋引伴,这也没什么,况且常参多交点朋友有什么不好?”
一口气说了这么多,成硕都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,再说不听他也懒得理。
“是没什么不好,就是……”空虚啊,感觉像是自己的弟弟被人抢了……失落啊。
殓房里,呕吐声此起彼落,能够稳稳站在一具大体旁的学子,真的是屈指可数。
“要吐到外头去吐,别弄混了里头的气味。”开口斥骂的是负责验屍课的吏人,是大理寺借调过来的。
得到这么一句话,大半的人都逃出殓房了。
“就是,本来味道就不怎么好了,现在味道更糟了。”和霖不禁碎念,觉得自己好厉害,居然不想吐,只是……有点腿软。
看到身旁面如白纸的成硕,他还是觉得自己颇了得,再看向面无表情的赫商辰和还能扬出笑意的常参,他不禁想,这两个人有病吧。
“记住这个味道,这就是已经死亡三天的味道,随着死亡的时间愈长,味道会有不同的变化,有机会拿到死亡多日的大体,再让你们闻闻,略作辨识。”吏人看着在场尚有四个人,心里觉得颇安慰。
一开始得知他要到国子监给监生上课时就觉得古怪,毕竟科举不考这门功夫,想必监生根本不会想上这门课,只是奉皇上旨意,他只能硬着头皮打算做做样子,谁知道认真上课的还是有的。
“可是先生,若是才过世尚无味道,又该如何推算死亡的时间?”常参轻声问着。
吏人内心感动无比,打算知无不言,倾囊相授。“这就得先看这儿。”他掀开覆在大体上的白布,指着右下腹之处。
“这儿?”
“对,才刚断气的一个时辰,面部眼珠开始僵硬,三个时辰后,肢体已经僵硬,六个时辰则是浑身僵硬,然而只要再过三个时辰,反倒开始变得柔软。如果断气十个时辰左右,此处会开始泛绿,然后开始往腹部大腿开始扩散,如这具这般,不过也得要依当时的环境和温度推算,要是在夏日,腐败得更快,冬日自然慢一些,如果死后抛入水中,所呈现的又不同,这往后会教到这部分。”
常参仔细看着,又问:“如果是在一般环境断气数日的话,又会有什么变化?”
“通常在断气后五日,颜色就会从绿转黑,最晚七日后定会出现明显的红色斑片,而这斑片又能分辨当初死者是倒卧或是仰卧等等姿态,因为红色斑片必然是靠地的那一面产生。”吏人激动极了,恨不得将常参拉到一旁,尽情说个痛快。
“可我曾听说有人能从屍水就断定是何时断气的,真有此法?”常参抬眼问着,余光瞥见赫商辰正目不转睛地瞅着自己,不由朝他一笑。
吏子微诧地瞅着常参,一副找到知己的狂喜模样。“在古书确实有如此一说,只是敢尝试的人不多,上头记载屍水味道能判断断气日数,然而既然有其他法子可佐证,自然就不会有人使这法子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常参听完,满意地轻点头。“可还有其他佐证断气日数的法子,学生愿闻其详。”
“喔喔,这可多着了,我跟你说呀,一般来说刚断气时可以先从面部五官开始找线索,好比三个时辰眼就浊了,嘴唇也会缩皱,再来就是——”
砰的一声巨响,吓得常参回头望去,惊见和霖跟成硕双双倒地。
“喂,你们两个怎么了?”常参毫不客气地左右开弓,一人奉送一个耳刮子,狠狠地将两人给打醒。
“你这是在打仇人啊?”和霖坐起身骂道,抚着已经开始肿起来的脸颊。
“不是呀,怎么你们突然都倒了,我吓一跳嘛。”
“我才吓一跳呢,你没事问得那么详细做什么?”知不知道先生把白布掀开时,他就开始想吐,腿也更软,恨不得赶紧下课,谁知道这家伙问出兴味了,竟在一具半遮掩的大体前讨论细节……他能不倒吗?
他一直偷偷靠在成硕身上,借此隐瞒腿软的事实,哪知道成硕一倒他只能跟着倒,不然咧!
“既是上课,当然得问个详实啊。”她想知道有朝一日,自己能不能用死遁逃离京城,自然得先作功课了。
“你有病!”午膳才刚吃过,谁能像她追问验屍的技法。
“你才有病,懒得理你。”常参啐了口,双手环胸瞪着他。“既然受不住,就去外头待着,别妨碍咱们俩上课。”
“你还上?”
他是真的搞不懂常参在想什么,往后接了锦衣卫的位置,只负责缉拿法办,哪里需要懂验屍这些?这些有北镇抚司的去办呀,常参学这些做什么,上十三经时都没见他这么认真。
“为何不?成硕,把他带走。”常参嫌弃地摆了摆手。
和霖正要说什么,成硕已经一把将他扛起往外走。
“成硕你这混蛋,你扛着我做什么?还不放我下来!”
“你腿软了,不扛着能走吗?”
“你你你……”为什么要揭他的底,给点面子不行吗?
待两人一走,里头可是真正清静了,吏人见常参有心要学习,便领着人离开殓房,到隔壁的学室里,让常参与赫商辰入座,开始仔细地讲解入门判断技法。
一堂课整整一个时辰,吏人讲解得酣畅淋漓。
常参受益颇多,朝他行了个大礼,让他在离开学室时脚底都有点虚浮。
待吏人一走,常参赶忙将方才所学抄记下来,只是一直觉得有道目光直盯着自己,逼得她不得不侧眼望去。
“赫二公子?”哇,他肯正视自己真令她开心,但能不能等等,等她把字写完再说?
“锦衣卫似乎不须学这些。”
这是赫商辰头一次主动和她交谈,她开心地把笔搁下,道:“赫二公子,话不是这么说的,学着嘛,不管用不用得着都不亏,万一能派上用场,就不用再浪费时间找仵作了,是不?”
“真是如此?”
常参直瞅着他那双澄澈又深邃的眸子,有刹那的错觉,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逃,不由垂下长睫掩饰。
“自然是如此,咱们会进国子监,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百姓谋福,如今多学一点,总好过往后手忙脚乱。”她说得又急又快,只为了掩饰私心。“难道,赫二公子不是这么想的?”
“自然是。”他轻点着头,深深地看着常参,又道:“你如此年纪有如此胸怀,令人钦配。”话落,起身朝他作揖后就先行离开。
常参呆愣愣看着他的背影,慢了半拍地心花怒放了起来。
他夸她呢!
可是笑意只维持了一刹就缓缓凋零,他要是知道她是怀着什么心思学验屍技法,还会这么夸她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