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节入夏,近来国子监里的学子偏爱到东侧的小溪凉亭乘凉,不但可以袪点暑气,还可以……
“你这个……什么什么霖的笨蛋,就跟你说它已经向你那边游过去了,你还放它走?”常参低声骂着,一脚将和霖踹到一边,撩起袍摆塞进腰带里,紧盯着清澈的水面,眼看着鱼儿正不知人间险恶地朝她游来时——“常参。”
一把浑厚悦耳的嗓音响起,常参立刻直起腰板,抬眼朝侧面望去,随即笑得一脸灿烂。“赫二公子,今儿个天气简直要热死人了,你是不是也过来乘凉的?亭子里还有位置,赶紧去坐着。”
别说和霖跟成硕了,其他几个在溪边捉鱼的武官子弟都极其不屑地呿了声,似乎相当鄙夷常参的态度转变之快。
赫商辰瞅着常参系在腰间的袍摆,还有其身后几个打着赤膊的同侪,还未开口,后头跟上的几名贡生里,已经有人说话了。
“野蛮人就是野蛮人,都在国子监里了还不知道要衣冠严肃?要不要咱们去把监丞大人找来?”
“何必呢?司业大人说过,咱们这些不考科举的本就能自己挑课,这堂讲学放过不去,为的不就是不打扰你们这些人?如今到溪边窝一下你们就要告状,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?”和霖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。
“别说得像是给了天大恩惠似的,分明就是学正讲学太艰涩,你们听不懂才跑来溪边打混,省得丢人现眼。”李鹏也不客气地跟他杠上。“我估计一个月后的季考,你们没一个会去考,横竖你们不用考也能赖在国子监里。”
“你说什么!”
几个泡在溪里的武官子弟卷起衣袖,大有准备上岸大打一场的气势,吓得李鹏赶忙躲到赫商辰身后。
“君子动口,小人动手!”李鹏怕归怕,嘴上还是不饶人。
眼前成硕就要冲向前,常参一把将他拉住,咂着嘴。“又不是属狗的,怎么猫儿喵叫了两声就往前冲了?”
此话一出现场哄堂大笑,笑到李鹏满脸通红,指着常参大骂,“你竟说我是猫?”
“欸,这位李什么什么的公子,此言差矣,我可没说,不信你问问在场的人。”常参佯装无辜地道。
“你明明就……”李鹏仔细一想,发现常参真没说,可听起来就是在说他!“表哥,你好歹也评评理,怎能放任我被人欺呢?”
把赫商辰推出来后,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,就等着看他怎么说,谁知道他开口说的是——
“常参,晌午那堂验屍课,你不上?”
常参有些受宠若惊,桃花眼惊得眨了下,拍拍有点躁动的胸口。“嗯,今儿个这堂就不去了,一会还有事。”
“何事?”
没料到赫商辰竟会追问,常参愣了一下才含糊道:“就……就有事。”
“今日会有宫中太医前来讲解药理,不听学有些可惜。”
“噢……真是有些可惜,太可惜了。”她呵呵干笑着。
不就是因为有太医要来,她才舍弃今日这堂课的?天晓得太医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教诊脉什么的,她还是小心为上。
“是吗。”赫商辰不愠不火地吐出两个字,便先行一步离开。
几个贡生见状,赶忙跟着走,省得一个不小心被那票野蛮人逮住。
“常参,你什么时候跟赫二公子混这般熟了?”成硕走近问着。
“也没多熟呀。”只是他难得邀她,她却不能同行,心里真觉得遗憾。
“都说几句话了还不算熟?赫二公子是出了名的寡言呢。”
“喔……对耶。”愈想愈遗憾,毕竟近来他们上验屍课颇有心得,也颇能交流,可惜今天没法子上课……“对了,宁王世子上哪去了?”
“你管他去哪?”和霖没心眼地道:“是说咱们在溪边遇见他也真意外,我还以为像他那样身分的人根本不会抓鱼的。”
“可不是?”唉,她这不就是为了找宁王世子,才会弄成一伙人在这儿抓鱼?而宁王世子这一走,不就摆明了他真的有鬼?看来得要再拨点时间盯个梢了。
“喂,你刚刚说一会有事,有什么事?”和霖用手肘顶了她一下。
常参侧眼瞪去。“抓鱼,行不行?”
“行,走走走,抓几条大的一会烤来吃。”
吃吃吃,最好是抓得到!常参没好气地摇着头,如果可以,她也想像他这般无忧无虑呀。
于是常参查出璩坚的房舍,连着盯了好几晚,也没瞧他在熄灯后外出。想想也对,国子监的房舍规矩甚多,又有斋主会点名夜查,想趁夜色外出几乎是不可能。
与其夜里盯梢,还不如白日里盯紧点。
想了想,她决定打道回府,当她刚从桃花树上站起,底下却传来那股淡漠又熟悉的声响——
“常参。”
常参吓得险些脚下打滑,赶忙抓着树干往下望去。“……赫二公子,你还没睡?”很晚了,都已经寅正,该睡了。
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她干笑着从树上一跃而下,从怀里取出一本《诗经》。“我在读书,不是要季考了吗?我出来赏月顺便读书。”
唉,好糟,她怎会盯梢盯到被他给发现了,亏她还自豪自己藏得很隐密呢。
赫商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,她觉得能从他脸上读出——你当我傻子?
“其实也是睡不着,怕考不好,所以就四处溜溜,谁知道就溜进舍房这头了。”她愈解释笑得就愈灿烂。
没有一丝温度的冷冽眸子眨也不眨地瞅着她。
常参愈笑愈心虚,心想要是不给个更强力的说法,恐怕是走不出去了!
思来想去,她双眼一亮,随即又垂下浓纤长睫,细声道:“其实是我想你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常参蓦地张大眼,不能理解他怎能还问她为什么?“这、这、这不就是……就因为、就因为……我喜欢你。”胡诌出口的瞬间她自己都吓了跳。
“为何?”
还问?面对他无味平淡的询问,常参都想尖叫出声了。
这有什么好问的,她都已经胡诌成这样,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
“还能为何?你问题怎么这么多?”她火大反问。“你有不满吗?”
敢再问,她直接打晕他再说!
赫商辰眉心微动了下,随即微拢起来,面色有点复杂,半晌没吭声,就在常参抬眼偷觑时,才道:“监所内不得喧譁,时候不早,非房舍监生请离开。”
常参松了一大口气。“好,我本来就要走了。”太好了,总算肯放她走了。
正当她从他身旁走过时,他突然道:“我是男子。”
常参像看傻子般地看着他。“……不然咧?”这有什么好质疑的吗?
“你也是男子。”
“喔,对,嗯……”常参恍然大悟,只是三个敷衍的短音后,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,只朝他挥挥手赶紧走人。
赫商辰望着常参离去的身影,直到再也看不见,微拢的眉头才放松。
一个月后。
正午过后,率性堂外,一干向来守礼不喧譁的学子突然炸开锅,疑问声此起彼落,只因为常参上榜了,而且还是第二名。
这能不炸锅?一群学子议论纷纷,认定常参根本是作弊,从背地里讲到台面上,直到常参和赫商辰同时进了堂里,高谈阔论瞬间变成窃窃私语。
常参不以为然地微扬起眉,因为榜单就在外头,她刚刚就瞧见了,她的兄弟们还替她开心着呢。
只是如今兄弟们似乎脸色有点臭,她朝后摆了个手势要他们稍安勿躁。
父亲对她本来就严格,不但要求她的武学,更要求她读书写字,再说了,这次的题目压根不难,考得比她差……应该要好好反省吧?
不过,他不会也以为自己作弊吧。
忖着,她偷觑了站在身旁的赫商辰,瞧他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,她摸摸鼻子,本来要走到自己的位子上,却突然听他道——
“这一次的季考是曹学正与李助教一并监考,你们认为常参有法子作弊?”哪怕嗓音极淡,但一出口就是有股震慑人的气势。
常参听完,暗吁口气,觉得他就跟自己想像的一样公正不阿,不禁觉得自己的眼光真是好。
“也许他偷天换日,让人去助教房里调换试卷。”有人不服气地说道,反正就是不能容许一个武官子弟考了榜眼,尤其还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。
赫商辰淡淡一瞥,微扬起手上一叠试卷。“方才路上遇到学正时,他交给我带过来,刚好让各位瞧瞧。”说着,走到学正讲学的矮几前,将一叠试卷搁下,再从中将常参的试卷挑了出来。
“常参,你过来。”他头也没回地道。
常参依言来到他的身旁,就见他取来一张白纸,要她在上头写下几个字,她立刻明白他的用意,立刻在上头写下这一次季考她写的前几行。
待常参停笔,赫商辰便将常参的试卷往桌面一摆,让人靠近看个仔细。
一群人争先恐后地瞧着,不但看内容还对笔迹,仔仔细细比对之后,一个个面如土色。
“此次主考孟子注疏,你们可见常参文章贴合孟子意境,气势磅礡,词锋犀利,段落注释时开门见山,单刀直入,举例取譬时明朗简洁,流畅疏荡,笔锋所至,物万披靡……难道你们认为常参这份试卷还不足拿下第二名?”
向来寡言的赫商辰一字一句,清冷的嗓音满是质问,问得在场学子皆无话可说,连吭都不敢吭一声。
而常参蓦地抬眼,像是听到多么不可思议的话。
他夸她呢……这是他第二次夸她呢,而且这一回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接受夸赞,因为她是凭真本事。
“就我所见,若是我与常参同年,今日这份试卷必定是常参拿下第一名。”赫商辰说完还朝常参深深作揖,吓得她赶忙回礼。
“赫二公子太客气了,我怎能与你相比?”话是这么说,她到底还是被夸得心都轻飘飘的,觉得自己的脚都浮起来了。
“常参谦逊,是为典范。”
“不不不不不……”她猛摇着头,觉得他再夸下去自己大概要飞到天上了。“赫二公子才是典范,常参景仰赫二公子多时,今日得赫二公子如此夸赞,怕是会乐得晚上都睡不着觉。”
这人说话非得要让人这么难为情吗?
常参真是被夸得有点羞,不太敢瞧他,却突然觉得四周静得有点古怪,一抬眼就对上赫商辰的目光……嗯,这眼神有点熟悉,好像什么时候见过。
她仔细想了想,想起是她盯梢那夜被发现后,他看她的眼神。
只是她刚刚没说什么奇怪的话,不至于拿这种让人读不透的眼神盯她吧?
“今日常参只是侥幸,秋闱时赫二公子肯定榜上有名。”她收敛点,别这样盯她了。
李鹏看了已收回目光的赫商辰一眼再看向常参,满脸鄙夷地道:“还用得着你说?赫家是簪缨世家,哪个赫家人不是榜上有名?”想吹捧也不瞧瞧对象是谁,也不想想表哥是他吹捧得了的吗?
常参眉头皱了皱眉。“照你这么说的话,只要姓赫的就不需要努力,都能榜上有名了?”
李鹏被噎了下,正想着怎么反击,便听她又道——
“不管他姓什么,总是得自己努力,我认为赫二公子能榜上有名,那是因为他自个儿努力,与他姓什么无关。”
赫商辰闻言,微抬眼瞅着她。
“那当然,咱们又不像你们锦衣卫是世袭的官,压根不需要努力,就能等着世袭职差。”李鹏不服输地道。
“李鹏。”赫商辰眉眼微沉地警告。“道歉。”
“我……”
常参见状,微笑眯眼道:“道歉倒不至于,毕竟他说的也没错,锦衣卫确实是世袭,但是想接下世袭的位子也得有点本事,然而科考为官的,到最后有几个是被锦衣卫逮进监牢里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