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清河寺就坐落在南峰的山腰上。竹林四处遍野，我们在林子里晕头转向地走了好些来回，才终于找到了寺庙的位置。
见到门口洒扫的尼姑时，我鼻子便一酸，连忙上前问道：“请问，你们这里有一位皇宫里来的娘子，现下在哪儿？”
那尼姑看了我一眼，摇摇头继续洒扫。我急切地追问道：“怎会？近来无人来此修行吗？”
“宫里的人倒是没有，不过，”她瞥我一下，复道。“有一位新来的云音师太，就住在靠西的厢房里。”
我沮丧地低下头，困惑地看向哥哥，却见他目光坚定，牵起我的手道：“走，或许额娘就是这位云音师太呢。”
清河寺内，到处是积雪融化后的水洼，靠西的厢房边有一棵香椿树，我循着尼姑所指，走向了那间小屋，轻轻叩门。
“谁啊？”门内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，我大恸，猛地推开门。只见一位身着长长海青、头部无一丝发的女子正在背着我们生火，缕缕黑烟呛得她近乎无法呼吸。
我颤声带泪：“额娘……”
她背对着我，听到这声音时怔了一怔，转而回眸，看到是我，眼睛顿时红了起来。
“温、温恪？”额娘笑了起来，带着泪花。“还有祥儿……”
我激动地面上泛红。“今日，我们跟着宫里的泔水车来的……没想到哥哥的消息没错，额娘真真是在眼前了！”
站在我身后的哥哥也偷偷抹起了眼泪。下一时刻，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向前迈步，三颗心紧紧靠在了一起，依偎，取暖。
我抹干泪水，破涕为笑。“额娘，你在这等地方宜养，怎地连好点的银炭都不烧？”
额娘笑了笑道：“寺里不少小尼姑都年青怕冷，皇上赐给我的银炭无烟，最适合在屋里取暖用了，便都给了她们。”
哥哥道：“您这般好心，实在是菩萨心肠。”
她淡笑，眉黛浅淡却更显天然丽质。“胤祥，你对额娘一向如此疏远。都不肯唤我一声额娘吗？”
哥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，开口唤道：“额，额娘。”
“云音师太！”门外，一个清灵动听的声音传来，我恍惚一下，怔怔地看向来人。原来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小尼姑，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，不想竟生得如此清丽可人，双目炯炯，长发披拂。
额娘微笑着招呼她过来。“琅儿，过来让我看看。”
被唤作琅儿的女子笑嘻嘻地走了过来，那一刻给我的感受，灿如御花园里盛放的向阳花。我和哥哥连忙改了神色，不敢露馅半分。
“这是宫中来的贵人，来照拂本寺的。”额娘解释道，琅儿乖巧地点点头。“那，我就不打扰了，你们先聊。”说着淡笑着离开了。
我满腹心思，不禁在琅儿走后问道：“额娘，现在你是叫‘云音’禅师了吗？”
额娘点点头道：“你们父皇赐我此封号，并使我隐姓埋名居于这清河寺，衣食住行皆好。”她说着又轻勾嘴角。“云音。袅袅烟云，水月观音。他知我心慕佛法。”
“额娘，你不恨他狠心弃了你？”我忍不住嘟囔道，却被哥哥在背后使劲拽了衣袂。
额娘面容恬淡，轻摇头：“不。我在宫里呆了十七年，眼看着色衰爱弛，却又无能为力。是我求了他的恩典，放我和一些无名分的嫔妃出宫。不为别的，仅仅是因为思念宫外的阳光罢了。”
我低下头思忖，心思复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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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午过后，我们又偷偷跟着泔水车被运回了宫中，不料这次我忘记了一件事——便是鞋子。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悬崖边潇洒地扔掉了花盆底。
当我浑身是土，满头草枝且脚蹬秸草鞋默默溜回翊坤宫时，正巧被宜妃的贴身宫女祝嬷嬷逮了个正着。
“公主，宜妃娘娘在正殿等着您呐，跟奴婢走一趟吧？”
翊坤宫正殿内，宜妃正在蟠凤西番莲花样的香炉里打着香篆。我暗暗看着她，自搬到翊坤宫以来，可以说是与她抬头不见低头见，可她那宛若天人的容貌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惊艳着我：细细的柳叶眉上是名贵的螺子黛，眉间花甸是贴有金箔的精致金莲，眼眸仿佛从来都是微醺般模样，唇间贵妃红艳而不俗，胭脂总是恰到好处，粉面可含羞，亦可摄人。
此刻她给我的感觉，至少不是含羞罢。我略微恐惧地站在一旁，低低唤道：“给宜娘娘请安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宜妃面容有些慵倦，用带着金护甲的手捋了捋鬓角，半晌方开口道：
“说罢，今日，去何处放恣了？”
我心下一紧，哀哀地看了一眼自己满是泥土的草鞋，不禁弱弱地答道：“回宜娘娘的话，出宫去了民间……玩耍。”
宜妃挑眉。“哦？去了民间啊。”
紧接着，她作出了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举动。只见她不紧不慢从榻上站起，摇摇晃晃的步摇发出窸窣脆响，然后，趁我不察，轻轻从我头上摘下了一根青草来。
“紫羊茅，此草仅在山间生长，而在京师，离紫禁城最近的山，便只有……”她斜斜地看了我一眼，面上没有丝毫表情。
我大汗，一激灵，忙跪地请罪。“宜娘娘，儿臣有罪！”
她勾唇，面上带着得意的神情。“你有罪？说罢，温恪，你何罪之有？”
“儿臣，儿臣私自出宫去了岫云山游玩，跟农庄里的孩子玩得恣肆，以至忘了皇家身份。儿臣再也不敢了！”我大气都不敢出，咬着牙说着，生怕自己把额娘还在世的消息泄露出去，毕竟曾经，宜妃曾视额娘为眼中钉。
她盯着我看了良久，面上挂着淡淡的失望，后一扫而光。“原来如此。也罢。”唤了祝嬷嬷拿来一双缎花海棠纹样的花盆底鞋。“这是内务府为你赶制的新鞋，你拿去穿穿看罢。”
我大松了一口气，忙不迭地谢恩道：“谢娘娘！儿臣告退。”说罢捧着鞋子就一溜小跑回了自己居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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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
回到偏殿，连珠欢脱地迎了上来，却见到我的模样傻了眼。“公主……你这是，刚从鸡窝里钻出来吗？”
我没好气地说：“山上茅草太多了。不跟你废话了，累累累，赶紧帮本公主准备沐浴更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