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年那状况她根本没有机会跟他说,也没打算跟他说,如果早知道他会一直惦记着自己,她内疚了起来。
吸了口气,暂时将复杂的情绪丢到一旁,她问:“他要查的通宁人氏是谁?”
“徐承坤。”
“徐承坤……”她垂敛长睫思索,好半晌才眯起眼道:“我记得这个名字,他好像是元宵夜大火,与被烧死的陈震一道上京的行商,是吧?”
孙澈还能说什么?“你说对了,就是那个人。”
“可是他怎会想查那个人?”事发前,瑶台的鸨娘就说徐承坤家中有事,已经先离京了。
“赫商辰说,你爹被杀当晚,鸨娘不久也被杀了,可这事却未对外透露半点消息,你说是被谁给掩盖了?”
“京兆尹?”
“除了他还能有谁?”
“可是我记得当年我爹说过,京兆尹不管是明里暗里都未曾表现过支持哪个皇子,要说他是大皇子一派……我觉得不太可能。”身为锦衣卫,暗地查知的事可不少,至于那些想拉帮结派的,自然都造册在案。
那时京里发生的事在在都针对二皇子,要说不是大皇子干的她还真不信,毕竟只要除去唯一的嫡皇子,他几乎笃定能上位。
“这些事我不清楚,可是赫商辰怀疑当初死的人根本就不是陈震。”
“他是怀疑被杀之人并不是陈震,也许是徐承坤?”她突然觉得极有可能,暗自推演了起来。“当初我就觉得那场火古怪,毕竟人都已经死在床上了,火又是从那间烧起,那把大火的用意是为了烧掉足以辨认他身分的证据……换言之,离开的人是陈震,火也可能是他放的,可是鸨娘却说他在事发前就离京,所以鸨娘被杀……因为鸨娘说谎?”
“也许。”
“所以他现在要确定徐承坤还在不在人世,若不在,这推论便能成立,不管是不是徐承坤,当初那场火就是不对劲,明显就是杀人再毁屍灭迹,好不让人查知真实身分。”说着,她突然想起另一个案子。“表哥,两天前收进殓房的那具屍体得再查查,太古怪了。”
“你还真不死心。”孙澈翻了个大白眼。
都什么时候了,她不关心自己的案子,倒是想着那件案子。
“表哥,你身为地方官本该为民申冤,我就跟你说了,那人的致命伤并不是胸口的刀伤,而是毒发,哪有人毒死了人后再往胸口插一把刀的,插的还是把菜刀呢。”为了掩饰他被毒死的?太多此一举了,横竖都是死,且还是死在青楼里,何必再弄把刀?
与其说是掩饰,她倒觉得是有人故意要让人察觉异状。
“我管他什么刀,就跟你说这事你别管。”他真后悔当初干么让她当仵作,天天拿那些事烦他。
“怎能不管?表哥,人命关天,你如此草率断案,怎么对得起百姓?”常参完全无法苟同他的做法。
“你这是反了不成!真以为我会容忍你一再——”
砰的一声,面前的大圆桌硬是被常参以拳砸碎一角,吓得孙澈忙闭上嘴,好半晌才恼声吼道:“你又这样!”
干么老是吓他,只有那些大老粗才时不时拿拳头吓人,她是姑娘家,像个姑娘家行不行?
“你得查,从那把菜刀开始查起,非查不可。”常参沉声道。
这案子又不难查,虽说不清楚屍体的身分,但从菜刀总能找出购买者,一一循线还是能查,偏孙澈对无名屍一案并无追查之意。
孙澈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,明明是她的救命恩人,她却老是恐吓他。“你到底还想不想知道赫商辰查出什么眉目?”快快快,他已经转移话题了,就别再恐吓他了。
“什么眉目?”
“他查出当初死者带上京的那批货了。”
“到底是什么东西?”当初父亲等同是为了那批货死的,她想知道那批货到底是什么。
“不知道,他没说,横竖是因为查出那批货,才回头追查陈震之死,又查出种种疑点,抽丝剥茧,循线查到这儿来……尽管他什么都没说,但我想他应该是认出你了。”
常参本是听得认真,最后听他这么一个回转,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,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:“不、不可能,他要是认出我,就会直言道出,他从来就不是那种迂回的性子。”
“我也这么觉得,可我还是觉得他认出你了。”他若有所思地道。
“为什么?”
“难以言表。”那是种很微妙的感觉,在与赫商辰交谈时,明明对话很正常,他却有种被盯住且性命堪忧的背脊发凉感。“对了,跟你说一声,他会暂时在通判府住下。”
“你怎会让他住下?”她难以置信极了。
赫商辰也许认不出她,但那个什么霖和成什么的,他们从小一起长大,要是撞见了怎么可能会认不出她?
孙澈不禁哼笑出声。“不好意思,他一个正五品的大理寺少卿,跟我说他要在我这个七品官的衙门住下,我能说不吗?横竖你自个儿小心一点,如果你真不打算让他认出,就少出门,他跟那两个锦衣卫总不会踏过二门。”
他不会踏过二门,但她有可能踏出二门呀。常参无声哀嚎着。
这不是太折磨人了,他就在一门之外,她说不准又老毛病犯了,一个不小心又跑去寻他。
夜半,常参坐在屋里,了无睡意,满心想的都是赫商辰这六年来到底是怎么过的。
他曾说,他心仪她。
可是他心仪的到底是男人的她,还是女人的她?
因为是男人的她,所以他才没认出她?
思绪至此,她不禁哼笑了声。瞧瞧她在想些什么,明知道两人绝无可能,倒是想得挺欢的。这些年她一直想回京,一方面是因为不甘心父亲的仇未报,一方面则是因为他。
她挂念着他,偏偏孙澈从不告诉她关于京城的消息,她也强迫自己不再想,可是每每看见孙靖,她又如何能不想他?
外头突地传来细微的声响,她反应奇快,随即推了房门走出去,就见一身月牙白的赫商辰站在她的院子里。
……迷路吗?
如果是迷路,在看到她之后,那般恪守礼教的他应该会立刻背过身,二话不说地离开,然而在昏暗的月光底下,她看不清他的脸、他的神情,却被他那双在黑暗中异常熠亮炽热的眸给吓得退上一步。
他这是来确认她到底是不是他所识得的常参?
“大人,您怎会来此?这里是后院,您……不该来此。”她侧过身,努力地捏着喉咙,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细致点,可以和以往的常参区分。
“不该来吗?”他哑声问着。
“……该来吗?”她垂着眼反问,心里已经乱得七上八下。
可是那头半点回应皆无,她疑惑地睨了眼,却见他还是死死盯着自己,刹那间,她多想跟他道明一切,终究还是忍住了。
“我只是太过思念。”他淡声道,闭了闭眼,“打扰了。”
话落,他转身离开,像是半分不留恋。
常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小院围墙边,突地像是被抽掉力量,浑身无力地蹲坐在地。
瞧瞧,她真是把他给带坏了,他现在做的事,不正是以往她对他做的事?
她欣喜着却也痛苦着,真的不敢强求不该属于她的,原以为此生再无相见的可能,偏偏他又出现在她面前,这般扰乱她。
一整晚,常参半点睡意皆无,可以说是张眼到天明,洗漱之后先去看过孙靖,她便到前院寻孙澈。
值守的随从一见她来,自动自发地退开,让她直接进入屋内。
“表哥。”她大剌剌推开房门,就见孙澈正脱去中衣,她毫不在意地上下扫了眼,中肯道:“表哥,偶尔也要锻链锻链。”
“什么时候我的事也轮到你比手画脚了?给我滚出去。”孙澈气红了脸,立刻拉起上衣,遮起他稍嫌单薄的身板。
“我有事跟你说。”她倚在五斗柜边,满脸无奈地道。
孙澈吸了口气。“你到底是不是姑娘家?一大清早就这样大剌剌地踏进我的屋里,就不怕我对你做什么?”当然,他什么都不想做!
常参适时隐藏起对他的小小鄙视,很客气地道:“你打不过我。”
“……滚出去!”一大清早跑过来羞辱他,很得意吗?
“就跟你说有事要说嘛。”
“说!快,说完快滚!”他恼火地转过身穿上官袍。
“我想查客栈里那桩命案。”
孙澈无力地闭了闭眼。“我不是跟你说了,那案子你就别管了?”
“我就是要管,这事不管怎么想都透着古怪,就像赫商辰追查陈震之死,虽说手法不甚相同,但都藏有明显的疑点,怎能不查?况且我到外头走走,总好过赫商辰又迷路到我屋前。”
孙澈系好腰带,随即转身。“他迷路到你屋前?”
“是啊。”她用字遣词够隐晦了。
孙澈摇了摇头,觉得一大早的头就疼得厉害。
谁会迷路到她屋前?只要是男人就知道不该随意踏进他人府上二门内!就说嘛,说什么要找一个叫徐承坤的,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?写封信不就得了,况且又不是蕲州人氏,要找人就去通宁呀,来蕲州做什么?分明就是针对常参而来。
只是他想不透赫商辰为何会针对常参过来,假如他怀疑常参是诈死,不是该在六年前就来了吗?怎会等到这当头。
“表哥,行吧。”
孙澈睨她一眼,沉吟了下,快速把赫商辰前来的用意推敲过一遍后。“行,你去查吧,爱怎么查就怎么查。”
“当真?”唉呀,这么好说话?
“答应了你又怀疑,你还真难伺候。”先前一遇大案,他用的都是拖字诀,要不就把差事丢给其他人去办,只因他并不想立下什么大功,也没打算回京述职换回京官身分。
毕竟她的身分特殊,哪怕他给她巧立身分,心里还是不踏实,毕竟她那张脸太招人,谁知道回京后是否会被看穿身分,毕竟他家里人都对她很熟悉。
为了顾全她,他几乎打定主意要在蕲州养老了,可如今赫商辰来了……他就把常参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吧。
“那我就着手去查。”很好,有差事让她忙,省得她满脑袋胡思乱想。
孙澈很嫌弃地摆着手让她出去。
“查什么?”
谁知道当常参一开门,赫商辰就站在门边上,垂眼直瞅着她,彷佛刚才就把里头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。
他听见多少?常参咽了咽口水,猜想他应该只听了后半段吧,要不怎能如此风淡云轻。
“赫大人。”
孙澈忙迎到他面前,可这一回赫商辰没打算让她避开。
“孙通判,敢情你在蕲州断案都是靠府上的妾查办?”赫商辰嗓音平淡无味,说话时目光毫不避嫌地盯着常参。
常参只能垂着眼,等着孙澈替她解围。
“不瞒赫大人,我这个妾可是个一等一的仵作,经她验过的屍首大多都能查出蛛丝马迹,继而破案。”孙澈说得理直气壮也不过分浮夸,实在是常参确实是有本事的,谁让她是个女儿身呢,再能干也只能躲在暗处。
“既然你的妾是如此高明的仵作,可否让本官跟着瞧她如何查案,日后要是有需要,说不准还能请她相助。”
常参圆瞠着眼,这人是哪根筋出问题,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?他不是最守礼、最懂得避嫌?跟人家的妾走在一道……像话吗?这要求太荒唐,但也荒唐得好,方便表哥拒绝他。
“也好、也好。”孙澈笑道。
很好,他既然敢要求,他就敢成全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