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春的国子监里,大清早就能嗅闻到一股浮动的暗香。
从集贤门而入能隐约瞧见六堂后头粉嫩娇妍的桃花,和傲霜赛雪的李花正互别苗头地斗艳绽香,引得诸多学子都停下脚步。
适逢一阵风吹过,香气袭人,落英缤纷,让常参的目光定住,落在被桃花瓣飘了满身的少年身上。
少年一身天青蓝,高挺的身姿在人群里万分显眼,那张绝世容颜更是万中选一的无双俊美,花瓣纷飞下衬得他犹如天上谪仙,教常参看直了眼,怎么也收不回目光,直到身边的人用肩膀顶了他一下才勉强回过神。
“知道你表哥长得好,你也犯不着这样盯他,多教人误解?”和霖没好气地道。
“我表哥?”常参一头雾水地问着,再看去,欸,表哥孙澈还真的在,就站在那位少年后方几步,那么大个的人,刚刚还真没瞧见呢。
“不是看你表哥你又是在看谁?”看着常参,和霖无奈地叹口气。
这家伙长得唇红齿白,更要命的有双带钩的桃花眼,平常就够让人分不出是男是女,偏偏又爱盯着男人瞧,要不是他一再提点他,替他遮掩,恐怕他的龙阳癖好流言已经传遍京城大街小巷,回去还不怕被他老爹打死。
“站在我表哥前头那位。”常参用下巴努了努。
和霖瞥过去一眼,再看向他。“你不认得他?”
“我得要认识他?”常参一脸不解地问。
“照理,你该要识得他。”
“为何?”
“他爹就是那个得闲了就参锦衣卫一本的赫首辅呀。”和霖撇着嘴,语气说有多鄙夷就有多鄙夷。
原因出在他们这几个荫监入学的全都是锦衣卫子弟,才头一天入学就撞见了赫家人,对他们而言真的是再晦气不过了。
不过常参倒不作此想。
“是喔。”常参微张着嘴,忍不住又瞥了眼,惋惜着。
长得这么好看,竟然是赫首辅家的人……可是有什么关系,爹说过,赫家人都相当有才干,而且是绝对忠君的纯臣,百年簪缨世家不说,更是世代首辅,很值得交往,只可惜赫首辅对锦衣卫颇有偏见,不知道他会不会跟他爹一样。
“常参,我先警告你,千万别跟那个姓赫的走太近,否则绝对跟你没完!”和霖双手环胸,大有他胆敢与赫家人交好,便立马与他划清界线。
常参一脸嫌弃地看着他。“你能怎么跟我没完?”
“你跑不赢常参,也打不赢常参,你到底是要怎么跟他没完?”两人后头,成硕硬是挤到两人中间,好笑地数落起和霖。
“你!”和霖没好气地推他一把。
成硕动作俐落地往旁退一步,连衣角都没让他摸着。
他们三人打小是一道长大的,一起习字练武,年岁也就相差两三岁,成天吵吵闹闹,要真是闹出脾气了,通常都是年纪最小的常参出面当和事佬。
可这当头,常参哪有闲情管他们要不要打起来,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那位俊美又清冷的少年。
“国子监不收姑娘家吧?”桃花树下有人发出了惊叹声。
赫商辰淡淡抬眼,清冷的眸子不显一丝涟漪。
“李兄,那位是我的表弟常参。”孙澈也瞧了常参一眼,难掩唾弃地道:“常参肖母偏女相,可是骨子里……顽劣得紧。”
“常参?锦衣卫常同知的嫡子?”李鹏问了一句,瞧孙澈点了点头,脸色比他还要唾弃。“看来对面这帮是荫监来着,就不知道皇上为何今年破例让这帮武官子弟进到国子监。”
“李鹏。”赫商辰低声喝止,嗓音无波却隐隐透着一股威严。
“表哥,我又没说错,以往那些武官子弟根本就没资格进国子监,瞧瞧他们,一个个站没站姿,瞧见人了都不知道要作揖。”说完还轻摇了摇头。“烂泥涂不上墙,能在国子监里学到什么?”
孙澈微垂着脸,撇了撇嘴,将一抹鄙夷藏进眸底深处,心想,方才还惊艳着人家的长相,一知道身分就将人数落得一文不值,读的果真是圣贤书啊。
“慎言。”赫商辰淡淡抛下这句话便迈步走开。
“欸,表哥……我又是哪里说错了?”李鹏赶忙追了上去。
孙澈看了两人的背影一眼,退开一步让身后的贡生鱼贯进了学堂,脸色不善地瞪向朝学堂里瞧的常参。
常参偏着头,搞不清楚他为何要瞪着自己,放下书箱,挠了挠脸便朝他走过去。“表哥。”
“你能不能管管你的眼?”孙澈咬牙切齿,压低嗓音地道。
瞧瞧,这都什么模样!一双桃花眼本就勾人,还水汪汪地盯着人瞧,是怕人家发现不了她的女儿身吗?
他简直快要被她气死!一想到哪天自己可能会因为她的身分曝光而被牵累,他现在就很想掐死她一了百了!
“我怎么了?”常参一头雾水地问。
“别盯着男人看。”孙澈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白牙。
“……不会要我盯着姑娘瞧吧。”嬷嬷说她不能那么做的,再者国子监里也没有姑娘家,听说就连厨房里都是男人。
孙澈缓缓吸了口气,用力吐出,几回后缓了火气,他才扬起假笑,道:“盯着地上,会不会?”
“一会要上课了,我盯着地上成吗?”骗她的吧……这个表哥常常骗她,她都被骗怕了。
“再不然,你就干脆盯着学正,这样行了吧,随便你爱瞧哪就瞧哪,就别盯着男人瞧,像话吗你?”
孙澈脸上扬着如沐春风的笑,却是咬着牙,眸露凶光,低声告诫,大有她不从一会便直接将她扔出国子监的狠样。
“怎么那么小气?长得好看,让人多瞧一眼有什么关系?”她微噘着嘴小声嘀咕着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没,不就是动动嘴而已。”她呵呵干笑,庆幸她这个表哥耳力不怎么好。
“你给我像样点,别给我闯祸。”
天晓得他多怨皇上为何一道旨意就让这家伙进了国子监,光是想得帮衬着瞒她的女儿身,他都想罢学了。
常参应了声,乖巧地转过身,像是想到什么,问了句,“表哥,那位赫公子叫什么名字?”
孙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瞪着她,“锦衣卫不是很会查人底细?去查呀。”随即大步踏进学堂里。
“不说就不说,干么那么凶?”她嘟哝着,觉得她这个表哥的脾气真是愈来愈古怪,老是动不动就变成一块爆炭,尤其特别凶她。
啐了声,一回头瞧见她的伙伴,双眼随即一亮,三步并两步地跑去。
“那个……什么什么霖的,你知道刚刚那位赫公子叫什么名字吗?”他既然知道他是赫家人,该是清楚他的底细才是。
和霖一双细长美目随即翻了一记白眼。“常参……常银湾!你到底认识我几年了,为什么连我姓什么都记不得?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还管他叫什么名字,反正你一样记不住!”
原本正打算跟和霖比划两手的成硕闻言,不由跟着点头。“是啊,咱们算是一道长大的,都知道你根本就记不住人名,何必问?”
说真的,原以为他是在戏弄他们,总是叫不全他们的名字,可相处的时日一长,才发现常参除了家人外都记不全,真不知道脑袋是怎么长的。
“难说呀,也许总有个我记得全的,不试试谁知道?”干么拿看蠢人的嘴脸瞧她,她蠢吗?她要是蠢,他们就是蠢得没边了。
“和霖。”和霖道。
常参叹了口气看向他,忍不住道:“我记不住的是名字,不是长相,你当我是傻子不成?”虽然她记不全什么霖的姓什么,但他现在这么一说,她不就知道了?真以为她蠢,这么好骗,啐!
“等你记住我的名字,我再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。”和霖笑得坏心眼。
常参瞪他一眼,随即又看向成硕,浓眉一挑,以眼询问着。
“我跟和霖一样,等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就告诉你他的全名,连他祖宗十八代都跟你讲明白。”
常参哈了声。“真以为我非得靠你们不可?”
兄弟……这就是她的兄弟!往后最好别有什么事求到她面前!
和霖和成硕看着常参气呼呼离开的身影,不置可否地哼笑了声。
就算他问到了又如何,反正他根本记不住!
学堂上,取得生员资格的贡生坐在一边,而得祖荫成荫监的坐在另一边,两方壁垒分明,尤其以武官子弟和那群贡生最为不对盘。
这不是没有原由的,国子监设有六堂讲习,且监生不以年龄分年级,而是以成绩高低。正义、崇志、广业三堂为一年级,修道、诚心两堂为二年级,而率性堂则是三年级,里头的监生大都是今年准备参加秋闱的。
然而几个武官子弟却凭祖荫直接进了率性堂,可以想见贡生内心里有多不舒坦,认为几个武官子弟根本就是践踏了他们。
此刻讲学的学正姓曹,看了眼底下的学子,不管哪一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,哪怕已有几个荫监偷偷梦周公去了,他眼不见为净,干脆当作什么都没瞧见,摇头晃脑地说起一会举行的升堂。
常参瞥了眼桌面的书,目光随即精准地捕捉赫商辰的身影。
嗯……坐姿端正,和身旁的儒生相比显得英挺端肃,像是习过武的,比较可惜的是,坐这儿看不到他的脸,唉。
可是只要闭上眼,她就能瞧见花瓣飘落时他一身如画丰姿,那清冷如泉的黑眸深不见底,却又能倒映出她的身影。
这人怎能长得这般好看?她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出挑的,却没一个比得上他,那股与生俱来的高冷气质配着那张夺目醉人的面容,那简直是神仙模样,怎能这般好看,教她莫名地就想再看他一眼。
她得想想,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交他这个朋友,他似乎不太好亲近,但也不是不能亲近,得想个法子才行……
“常参!”
一声吼吓得她托腮的手险些滑掉,一回神才发现她身边多了好几团纸,而曹学正就站在她面前。
“方才我说了什么?”曹学正脸色有些铁青地问。
他知道常参的父亲是锦衣卫指挥同知,不是他招惹得起的,问题是常参竟然在课堂上明晃晃地发起呆,他都唤了几声还不回神,再不出声,那可是要把他的脸踩在地上践踏了。
常参眨了眨眼,随即起身,躬身作揖,道:“学生有错,还请学正责罚。”
曹学正有些意外他的揖礼如此正规不含糊,而且一开口就认错,没有丝毫武官子弟的跋扈性子,教他颜面挂得住,怒气就消减了几分。
“知错能改,下不为例。”
“是,学生知错。”常参恭敬地道。
直到曹学正从她身边走过才直起身子,第一时间赶紧往赫商辰那头望去,可惜他的动作似乎没变,彷佛她就算闹出天大事,也不值得他转身看一眼。
“还不坐下!”和霖在身后用气音喊道,还丢了团纸过去。
常参没好气地回头瞪去。“刚才干么不叫我?”
“我叫了很多声,纸都丢了几团了。”要不是曹学正走来,他都打算要丢书了。
常参无奈叹口气,天晓得她会想得这般出神?
两刻钟之后,六堂共三十三间的门全开,所有学子全都走到廊上分别列队,与同侪和师长对拜,祭酒和司业也站在前头开释几句。
其间,常参的眼还是不住地朝赫商辰那头瞄。
她心痒啊,没问到名字,她有预感今晚肯定睡不着,就不知道到底要怎么跟他套近乎,他看起来像是深隐山中的神仙,不是那般好亲近,身边的人似乎不怎么与他攀谈,就算攀谈了他也不怎么回话。
这人真是特别呢,听爹说,赫家人都是这样,不知道怎么养成的。
正想着,一抹阴影来到面前,她随即回过神。
“你就是常参?”
常参快速地抬眼,随即垂下眼作揖。“正是学生。”
“好,果真是人中龙凤。”祭酒捻着花白的须笑着。
此话不假,常参不过十二岁,身长已经比同龄的要高上许多,再加上一双精致的桃花眼,即使不笑也看似带笑的美颜,任谁瞧见了都想亲近。
“祭酒大人谬赞了。”常参噙笑应对。
“对了,率性堂还要再加一名学生。”祭酒好似这才想起,招了招手,让身后之人来到面前,并对那人说:“往后,你可多和他相处。”